一扇门分开了两重天地。
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M楼东侧的历史展览厅肃穆而庄重,一张张黑白老照片中的身影,诉说的是近百年来中国物理事业的沧桑岁月。
推开下一扇门,映入眼帘的却是摆满毛绒公仔的直播台、俏皮的卡通立牌、五彩的电线与原子模型,一群年轻的博士生们在这里拍摄视频、直播,剪辑。
(中科院物理所直播间内景 图/受访者提供)
王恩与夏一鸣正在物理所攻读博士,主要工作是科研,另一个工作是新媒体科普。吸引他们做科普的动力之一,源于“中科院物理所”微信公众号2016年发布的一篇文章——《为什么物理不能理解爱情》。
当时这篇小文在朋友圈迅速刷屏:“爱情是一个怎样的系统?是熵增的还是熵减的……你不再是你,你是原先的你再直乘上一个复杂的他/她,相空间维度变成了原来的平方,自由度和状态数都呈几何指数增长。”
把学科知识和生活经验相结合的奇妙反应震撼了两个人,“原来物理还可以这样玩。”
中科院物理所是最早做新媒体科普的科研机构之一,2018年就入驻抖音。他们在寒冬的室外日泼水成冰,也在漆黑的夜晚让冰糖发光,用科学原理解释寻常生活中的浪漫与美感。
目前官方账号“中科院物理所”的粉丝量已接近185万人,总获赞数高达586万。
在这个账号上,“高大上”的中科院不再显得触不可及,老中青三代科研人员走下“神坛”,将科学的奥秘展现在大众眼前。科普的主力军不只是物理所年轻的博士生们,青年生物学家陈睿、85岁高龄的海洋科学家汪品先院士等众多科研人员也长期工作在科普的第一线。
1931年,爱因斯坦曾在一封电报中讨论科学的社会性问题。“为社会大众提供最好服务的人,是为大众提供可以用来自我升华的工作,从而间接使人臻于完善的人。这首先适用于伟大的艺术家,其次也适用于科学家。”
今天的中国科学院,依然在探索同样的命题,讲述普通人也能听懂的科学故事。
科普的正确姿势
一直以来,科学界对于科普的理解存在着巨大的误区,认为科普是小菜一碟,或者只有科研做不好的人才会去做科普。多位从事科普工作的科学家向《财经》记者反驳了这种观点,事实上,做科普丝毫不比做科研容易。
“没人想看‘能转过转角的最大二维面积算法’,科普的说法是‘如何用数学方法把沙发搬进家门’。”王恩说。
为了更形象地描述这个“沙发常数”的计算过程,王恩前后查阅了几十篇文献,最后将专业的最值优化问题,冠以“秋名山车神”、“排水沟过弯法”这类让年轻人有亲切感的语言。
这种语言体系的转换只是一个细节。
汪品先院士今年已经85岁高龄,作为一位自然科学家,他很早就意识到了科学普及过程中,把科研语言和大众语言统一起来的必要性。
2011年,汪品先院士受邀主持编写《十万个为什么》海洋卷,第一时间发动他所在的同济大学海洋学院的学生去提问,力求耳目一新,最后这些问题没有一个被汪品先采纳,“没有意思,这些并不是孩子要问的问题。”
灵感迸发在不久后去杭州出差中途。在钱塘江旁停车小憩时正好退潮,司机问他:“退潮时水去哪里了?”汪品先立刻说:“你这是个好问题,这是我要找的问题。”
好问题越来越多,汪品先一个个搜集起来。其中还有一些他自己受启发琢磨出的人文类问题,比如“加勒比海盗为什么特别有名?”
到了真正动笔的时候,问题又来了。参与撰文的都是海洋学界比较优秀的老师,但写出来的文章还是教科书的口吻,缺乏趣味性。最后汪品先只得自己动手,和作者边商量边修改,直到双方满意为止。
(汪品先在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的办公室内。图/柳书琪)
“世界上大部分科学家都不会科普,中国尤为薄弱。”汪品先院士说。
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过去的文理分科,让一些科学家缺乏文学素养,科普作品没有吸引力;另外科学起源于欧洲,中文的许多科学著作是由外文多次翻译而来,这也导致科普作品“抄来抄去”,缺乏原创性,也牺牲了准确度。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汪品先说,后面的狗什么也没有看到,却跟着叫唤,“而我这头‘犬’要到最前面去溯源,看看到底是什么。”
他认为,科学和科普应该是没有界限的,上课就应当是科普的语言。“越是大科学家的课越好懂,越是小科学家的课越难懂。”小科学家生怕讲错了一个字,理就不对了,只敢照本宣科地读,而大科学家更加随性自由,因为原理很可能就是他发现的。
理想的境界是,课程就如同汪品先家乡的苏州评弹一般。“一个小时,就一张嘴,也没有PPT这些辅助道具,你今天盯着他听,明天还想买票来,这才叫本事。”
青年生物学家陈睿对科普的意义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科普不仅是一门关于科学的学问,它更关乎教育学、传播学。陈睿是抖音账号“动物学博士”的幕后负责人,2019年抖音与中国科学院等研究机构启动了短视频科普领域的“DOU知计划”,他是第一批顾问团成员。
在DOU知计划发布后的半年内,抖音文化教育类万粉创作者增长达到了 330%,累计粉丝数达 54.2 亿。其中,陈睿在抖音上的账号粉丝量已经超过了35万,获赞数总计高达320万。
过去在线下,陈睿是“石探记”科普团队的负责人,带着青少年探寻动物知识,“不同年龄层孩子的认知程度完全不一样,要有针对性地讲解。”到了线上,年龄的界限虽然模糊了,但传播的方式却愈发多样化。
(陈睿带领“石探记”的孩子们在新疆观察云杉上的昆虫 图/受访者提供)
相较于图文,短视频的维度更丰富,结合了画面、讲解、配乐、剪辑多重元素。最初陈睿只是简单地口述知识点,但发现收效甚微,后来他开始尝试拍摄在亚马逊丛林的科学发现、专门策划一系列主题内容,关注度越来越高。
“科普也是一门专业,不是所有科学家都适合干科普。它需要你沉下心来理解受众、琢磨传播,才能做得好。”陈睿说。现在,他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具有动物学与教育学双重背景的科学家,正在学习如何将短视频账号更好地运营起来。
汪品先院士常常对团队里的青年科学家说,三国志给历史学家看的,三国演义才是给老百姓看的。
在“南海深海过程演变”(南海深部计划)总结会上,汪品先把八年的研究结果写成了章回体,如“第一回 大洋板块俯冲生变 东亚大陆裂谷丛生”、“第二回 断层复活南海张开 裂谷拓展向西推进”。
这次汇报的标题叫做《南海演义》。
开辟科普新天地
去年以前,85岁高龄的汪品先的科普以出书、各地作报告为主,他很少用手机,从未接触过抖音,也不了解网络文化。
一位央视团队为了深潜来采访汪品先,提出要为他运营抖音。后来,同济大学海洋学院的国家重点实验室也加入了进来,专门为汪品先做新媒体等科普内容。
央视的工作人员曾经为汪品先设计了一个卡通形象,一位白胡子红衣服的老爷爷,汪品先第一反应是被逗笑了,“和肯德基爷爷一样了,至少得把颜色换了。”
“我做批发,别人帮我做零售。”汪品先说,他对视频很少过问,在涉及内容准确度的部分,他会提出修改意见,比如字幕配错了。至于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说什么提高互动量的话,他听从专业团队安排。“他们会告诉我,录视频不能总穿同一件衬衫,过年的时候要穿上红色的衣服。”
在最初一段时间里,老先生对自己在网络上的影响力没有概念。直到旁人打开他的主页告诉他,有数百万的用户观看了他的视频,他才感到震撼。“过去教书,一个教室里坐几百号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目前抖音账号“汪品先院士”的粉丝量已接近50万人,总获赞数达到了156万,每条短视频都有成千上万的观看量。
相较于汪品先的被动“下海”,陈睿可以说是最早主动探索短视频科普这一新形式的科学家之一。
早在本科阶段,他就痴迷于科普。他在校园里创办了昆虫协会,带着一帮感兴趣的同学去南京紫金山脚下捉昆虫、做标本。如今风靡全网、被亲切地称为“藏狐”的科学家张辰亮(账号“无穷小亮的科普日常”)也是昆虫协会的创始人之一。
“那天碰到他在学院门口打双截棍,就把他拉过来了。”陈睿笑着说。这个小小的校内社团,最后却成为了中国昆虫界科普的一所“黄埔军校”,很多成员至今仍活跃在科普活动中。
陈睿很早就发现,网络上所谓“科普”常常是错漏百出、以讹传讹。陈睿举例说,白蚁不是蚂蚁,反而和蟑螂关系更近,琥珀也必须在地下掩埋了数千万年,否则不能称为琥珀。每次看到失实信息在网上大肆传播时,陈睿更感到科普的迫切性。
2019年开设抖音账号后,他与两名师妹一起开始分享动物学小知识、记录日常科考的有趣故事。有时,他举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琥珀,其中凝固着数千万年前两只昆虫交尾的瞬间,这种罕见的雌雄二型,“简直一眼万年”。有时,戴着头灯和圆圆眼镜的师妹见到兰花螳螂,会在镜头前惊呼“看到仙女啦!”
既然决意要做短视频,就不能重复过去,而要调整姿态、拥抱环境。
成蒙是物理所新媒体中心主任,2014年他接手新媒体业务时,曾调研过其他研究所的账号,发现大部分只发表一些行政类内容,与官网差异不大。“既然是新平台,为什么没有新内容?”成蒙说,他主张摸索出一套适应新平台的模式,绝不能仿照过去流水线式的机械工作。
“翻车”就是一种与观众互动的新颖模式。在一次直播实验时,按照计划,夏一鸣要把螺母和水杯分别绑在绳子两端,将绳子挂在横梁上面,松开螺母一端,按照重力原理水杯会掉下摔碎。但如果把螺母轻轻抬高,螺母会通过转圈形成摩擦力,让水杯只是轻轻摇晃。
不过要想完美完成这个实验也并不简单,“可能是手没有摆平,螺母没栓牢,直播的时候直接滑下来了,杯子就碎了。”他说。
虽然失败了,但也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反而给直播过程平添了一丝趣味性。夏一鸣与观众们都心知肚明,他们不必担心一次失败的实验是否会消解科学的严谨性与权威性。那些历史上闻名的物理实验,都是科学家们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试错才最终得到的。小失误也更能体现,科学不容许毫厘的偏差。
科学梦想的微光
陈睿无法忘记,2015年他在台湾时,偶然遇见路边一位父亲在给女儿介绍草叶上的蝴蝶茧,小女孩盯着茧,眼里闪烁着光芒。
动物研究所的科普团队曾经做过一份调查,40%的青少年对科学感兴趣,40%潜在感兴趣,仅有20%不感兴趣。“而这些不感兴趣的,很有可能是家庭教育限制了孩子对周遭世界的关注和喜爱。”陈睿说,他相信,孩童与生俱来就有对世界、对大自然、对生命的好奇,这一分好奇心与求知欲,弥足珍贵。
台湾小女孩看着蝴蝶茧时眼里的一点光亮,一直在陈睿心中闪烁。
陈睿在亚马逊雨林和野生貘合影(图/受访者提供)
这些年来,他渐渐发现,从前孩子们谈起梦想,都说要当科学家,但现在很多孩子的梦想是当明星、网红。身为科学家,陈睿有些唏嘘,这也让在更多孩子心中播下科学的种子,更加迫切。
在他看来,中小学的科学教育还处在初级阶段,以灌输为形式,以考试为目的,这对于让孩子热爱科学、形成科学思维与精神毫无裨益。这也导致许多正在攻读硕士、博士的学生们并不是发自肺腑地喜爱科学,而只是单纯视作谋生之道,以至于在科研工作中备感艰辛与枯燥。
因此,这一点微光,照亮的不仅是孩童对科学的向往,对科研工作者而言,它时常提醒着人们,当初为什么出发。
科研当然不像科普一般轻松愉悦,它要有甘坐冷板凳的信念、承受磨难的意志力、困窘现实中的坚持。人们看到的是陈睿和他的团队在亚马逊丛林中穿梭、遍览珍奇物种,但不知道的是他们曾经遇到过前来示威的原始人,即将失事的飞机和球形闪电在他们身后炸出深坑。
成蒙最有成就感的时候,是靠着轻松愉悦的科普治好了一个男生的心病。男生从海外高校本科毕业回国后,因种种原因一度处于低谷期,但后来发现了物理所每周三晚的直播实验——“看着大家嘻嘻哈哈地做实验又翻车,吐槽却也很高兴。”
男生被充满欢声笑语的求知过程打动了,他似乎重新找回了对科学的激情。不夸张地说,物理所的科普甚至成为了他低谷期的精神支柱。后来,这名男生考上了中科院物理所的研究生,入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报名加入新媒体科普团队。
“如果上学的时候,我能读到汪院士的书(《地球系统与演变》),可能就走上科研的道路了。”科学出版社编辑韩鹏感慨。时常有人对汪品先提起,正是因为他某年某月在某地的一次启发,让自己选择了这条人生道路。
如蝴蝶效应一般,一个人无形中影响着另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前不久,85岁高龄的汪品先为自己制定了一个“五年计划”,一是继续从事科普写作,将他的一门课程《科学与文化》写为两本书;二是要发表南海深海研究的突破点;如果还有时间,他想写一本自传,记述他们这代人经历的风霜雪雨。三件事按迫切性排序。
汪品先总说,他现在最缺的是时间。他渴望时间多一些,再多一些。去年初疫情期间,他闭关在家,潜心写他最新的科普读物《深海浅说》,从起笔到交稿仅仅耗时了77天——上一次他如此忘乎所以地工作,还是在大学期间出野外考察前,一周时间几乎都没睡觉。在写完《深海浅说》后,汪品先病倒了,住了一个月院。
进入耄耋之年,他的心愿简单质朴,只希望能在世间多留下一些印迹,以飨后人。“有时,我真希望这世界上有鬼,就能看看未来是什么样的了。”
这些科学家们的身体力行,正在通过短视频的分发,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年龄、背景各异的观众,推动着科普事业的进程。
在陈睿的抖音后台,越来越多家长留言催更,说不看动物学博士的视频,孩子连觉都睡不着。
“孩子们不一定看懂了多少,但他们会一直好奇下去,直到看懂的那天。”